【作者简介】
袁振国: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主任、教授,曾任教育部师范司、社科司副司长,中国教科院院长等职,兼任国家督学、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等。
每个家庭、每个学校、每个国家,无不希望把最有价值的知识传授给孩子,传授给下一代。可是什么知识是最有价值的呢?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由于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同,形成了不同的课程主张和课程政策。
历史上第一个明确地提出并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英国教育家、思想家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Spencer,1820~1903),他的回答明确而坚定:“什么知识最有价值,一致的答案就是科学。这是从所有各方面得来的结论。为了直接保全自己或是维护生命和健康,最重要的知识是科学。为了那个叫做谋生的间接保全自己,有最大价值的知识是科学。为了正当地完成父母的职责,正确指导的是科学。为了解释过去和现在的国家生活,使每个公民能合理地调节他的行为所必需的不可缺少的钥匙是科学。
同样,为了各种艺术的完美创作和最高欣赏所需要的准备也是科学。而为了智慧、道德、宗教训练的目的,最有效的学习还是科学。”110多年前斯宾塞提出这一观点时,科学在教育中还没有什么地位,当道的是神学、史学、文学,所以有点振聋发聩的味道,美国哈佛大学校长埃利奥特曾说斯宾塞是“一个真正的教育先锋”。进入科学时代以后传授科学知识自然是没有障碍了,可是,什么是科学的、最有价值的知识呢?
具体的知识和抽象的知识
说到知识,人们一定会想到培根,他喊出了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可是要回答什么知识才有力量并不简单。在西方历史上曾经有过一场持续近300年的“唯名”与“唯实”之争。唯名论认为,共相(理念、种属)才是知识的本质,它可以独立于并且在逻辑上和时间上优先于具体个别的可感事物而存在,可感的事物只不过是对共相的一种模仿和分有;而唯实论认为,具体可感的事物才是最要紧的,共相并非独立于而只是寓于可感事物之中,并且在逻辑上和时间上都要后于可感的事物。
简单地说,唯名论强调抽象的思维和事物背后的本质,而唯实论强调的是直接感知和亲身体验的事物、经历。反映到教育上面来,就表现为强调知识本身的传授还是强调借知识培养普遍的能力。
中国古代进行的是六艺教育,即礼、乐、射、御、书、数,关注的是具体的行为规范、技能技巧的学习训练;而西方古代进行的是三艺教育,即逻辑、语法、修辞,注重抽象能力的培养。在西方教育的传统中拉丁文被认为是一种训练记忆和逻辑能力最好的工具,所以在拉丁文作为一种语言功能已经严重衰落时,依然是西方贵族教育的重要课程,直到19世纪后期才日渐式微。
1957年前苏联首次发射成功了人造地球卫星,美国朝野震动。教育变革、课程改革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扭转了进步主义碎片化教育的格局,提出了“新三艺”即数学、科学、外语课程的教育,提高了教材难度,强调通过发现式教育,培养卓越人才以适应国家竞争的需要。而前苏联走的是强调知识本身的教育路线,强调知识的全面性和系统性,用凯洛夫教育学的话说,“只有用全人类的知识武装头脑才能建成共产主义”。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曾经有过一场知识与能力的大讨论,一直到几年前华东师大和北京师大的教授还有过一场关于知识和能力的激烈辩论。一位教授强调知识如同一砖一瓦,知识是基础,能力的大厦是靠知识的一砖一瓦建设起来的;另一位教授强调,一砖一瓦放在那里永远是一砖一瓦,只有整体设计好大厦的结构,砖瓦才能发挥作用,至今余音绕梁。
进入新世纪后,面临着迅速变化、日益复杂而又无法预测的世界,美国提出了21世纪技能教育的主张,欧盟、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提出了核心素养的概念,都是强调人类唯有掌握能够融会贯通的关键能力才能决胜未来。
我国正在进行高中课程标准的修订工作,这次修订的主导思想就是以核心素养为统领。以前我们强调双基(基础知识、基本技能),后来强调三维(知识能力、情感态度、过程和方法),核心素养强调的则是运用所学的知识、观念、思想、方法,解决真实问题时所表现出来的关键能力和优秀品格。如何把知识化为智慧,把知识化为方法,把知识转化为人格,这是教育的新命题。
实用的知识与经典的知识
说到实用二字,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肯定是绕不过的人物,他对传统教育进行了系统批判,明确提出了要在教育上实现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实现从教师为中心、学科中心、课堂中心向学生中心、社会中心、活动中心的转变,强调在“做”中学,也就是围绕学生的生活展开教育。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的10年间,毛主席指示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强调学习实际有用的知识,拿起锄头能种地,拿起工具能生产,拿起枪来能打仗,强调在学习中学习。最极端的时候学校课程并为两门(还有一门《最高指示》就不多说了)——农业基础知识和工业基础知识,内容被突出为“三机一泵”,即柴油机、电动机、拖拉机和水泵,在车间和田头进行学习。
如果把毛泽东和杜威的上述观点做个比较,会发现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种相似反映了某种复杂的内在矛盾,具有深刻的历史启示。
早在上世纪20年代,在美国一些学院和大学讲授经典著作的“不受约束”的青年教师就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其中的核心人物有30岁就任芝加哥大学校长的赫钦斯,以及爱德勒和布坎南等。他们认为人类的文明丰富多样,但是有些东西是过眼云烟,有些东西却具有永恒的价值,被称为永恒主义。
永恒主义的主要观点是,第一人性是不变的,所以教育的本质也是不变的。第二人是有理性的,所以教育应集中发展人的理性能力。第三教育需要培养的唯一的能力是适应普遍的不变的真理的能力。第四教育不是生活的副本,而是生活的准备。否认学校可能或应该提供“真实生活”的情境,在学校发展智力是头等大事。第五应该给儿童一定的基础科目,使他们知道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永恒性。不应迫使儿童急于学习仅在当前似乎重要的科目。
学校的任务不是进行专门职业的训练,而是培养有多方面兴趣和能力的、能应付世界上的事情的人。职业训练最好是留给工作本身。第六教育应该通过使学生学习文学、哲学、历史和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把其中所叙述的人类普遍关心的问题介绍给学生。
永恒主义相信,如果人类的文明遭到毁灭,只要把永恒的东西保存下来,人类文明也很快可以恢复。有人问,人类永恒的东西在哪里?他们的回答是:在经典著作之中。所以永恒主义者有一个绰号“名著仔”(GreatBookBoys)。他们邀请了全世界3000名方方面面的科学家、学者、政治家、企业家等,请他们提出最重要的典籍名称,遴选出300本名著,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孔子、孙子,从文艺复兴的著名人物到爱因斯坦、马克思,并在美国历史上掀起过一场经典作品阅读浪潮。
与永恒主义有异曲同工之效的是要素主义。1938年2月,巴格莱在新泽西州大西洋城组织了一个小团体“要素主义者促进美国教育委员会”,并发表了《要素主义者的纲领》。要素主义者强调“种族经验”或“文化遗产”的重要性,认为经过历史检验的多数人的经验比个人经验有意义,比根本没有经过检验的儿童经验更有意义。他们还认为,在人类遗产中有着“文化上的各式各样最好的东西”,有着“一种知识的基本核心”即所谓共同的、不变的文化要素,其中包括各种基本知识、各种技艺及传统的“态度”“理想”等等。而这些要素是人人所必须学习的。学校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这些文化的共同要素传授给青年一代。
要素主义教育者强调以学科为中心和学习的系统性,主张应恢复各门学科在教育过程中的地位,严格按照逻辑系统编写教材。他们还认为一些对学生心灵的训练具有特殊价值的科目,如拉丁语、代数和几何,应作为中等学校的共同必修科目。要素主义者一般很重视智力的陶冶,认为蕴藏在儿童身上的智力和道德力量的资源不应当被浪费;主张提高智力标准,教育的目标应该是发展人的智慧力量。
由于特别强调系统的学习和智力的陶冶,要素主义者主张在教育过程中的主导作用在于教师,教师应属于教育体系的中心,并充分发挥教师的权威作用;如果学生对要素的学习不感兴趣,应该强制他们学习。他们认为在教育过程中,不能把学生的自由当做手段,而应当作为过程的目的和结果。要素主义教育对书本知识和传统教法的过于强调,很快就引起社会特别是广大青年的不满,更重要的是并没有显现出他们所预期的结果,到上个世纪60年代末基本就偃旗息鼓了。
历史弄人。
分化的知识与综合的知识
人类的文化发展过程是科学不断分化、分支不断深化的过程,哲学、科学早期并无分化,哲学、数学、科学都是智慧之学,现在的理科博士授予的还是Ph.D(Philosophydegree),就是保留了这样的传统。后来“智慧”一词慢慢分化开来,科学一词逐渐独立出来,并分化为医学、化学、物理、生物学等,继而又分化为更多的分支学科,比如化学分成了有机化学、无机化学、生物化学、分子化学等。19世纪、20世纪是学科大分化的时期,或者说19世纪、20世纪科学的大发展是以学科分化为特征的。20世纪以后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科学发展的另一个特征呈现出来并似乎成为更强劲的趋势了,即学科的交叉、学科的综合。
第一,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重大科学成果几乎都是在学科交叉、学科重叠部分产生,诺贝尔获奖成果很少产生于传统学科的分化,多是诞生于交叉学科、边缘学科、重叠学科领域。第二,领导时代发展、推动科技创新的学科呈现出学科群的特征,当今最活跃、最有贡献的学科集中于生命科学、材料科学、能源科学、海洋科学、电脑科学、航天航空科学6大领域,传统的单一物理、化学、生物等知识和思维方法已经无法满足对更复杂、更高级问题的探索和解决。知识的综合已经成为世界科学技术发展的主导趋势,通过对不同学科知识的融合解决复杂问题已经成为创新的显著特点。
但目前我国的大中小学仍然是分科教学,传统的分科思维方法仍然是主导的思维方法。现在中小学也有开展综合课程教育尝试的,但最大的障碍是苦于大学没有培养出胜任综合教育的教师,而高校打破学科界限培养人才的动力严重不足,即使在科学研究项目申报和研究成果评奖的层次,也因为缺少能够鉴定交叉、综合学科成果的人才而难以推动。目前即将开展的高等学校新一轮学科评估,虽然在评估的具体指标上作了很多改进,但整体来讲还是分科评估的理念,对重叠、交叉、综合的学科发展趋势,对融合创新的时代特点几乎无所回应,令人非常担心这对以解决复杂问题为导向、以培养复合型人才为取向的综合学科发展和教育带来不利影响。
作为对综合化时代要求的回应,2006年1月31日,美国时任总统布什在其国情咨文中公布了一项重要计划——《美国竞争力计划》(AmericanCompetitivenessInitiative,ACI),提出知识经济时代教育目标之一是培养具有STEM素养的人才,并称其为全球竞争力的关键,由此,美国拉开了STEM教育的大幕。所谓STEM即科学、技术、工程、数学,STEM教育要求的是将这四类学科打通组合,培养学生融合运用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知识解决问题的综合能力,而不是这些知识的简单相加。
2009年1月11日,美国国家科学委员会(NationalScienceBoard)发布了致美国当选总统奥巴马的一封公开信,倡议“改善所有美国学生的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教育”,指出:国家的经济繁荣和安全要求美国保持科学和技术的世界领先和指导地位,大学前的STEM教育是建立领导地位的基础,而且应当是国家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委员会敦促新政府抓住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并动员全国力量支持所有的美国学生发展高水平的STEM知识和技能。
2011年,奥巴马总统推出了旨在确保经济增长与繁荣的新版的《美国创新战略》,指出美国未来的经济增长和国际竞争力取决于其创新能力。“创新教育运动”把加强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STEM)教育列为重要内容。
现在STEM教育又被呼吁加上艺术(arts)的内容,强调把文理工艺融为一体,这将对传统的分科教学产生更大的挑战——系统性的挑战。
看来知识的问题关键不是多少的问题,而是结构的问题,不是教多少的问题,而是怎么教的问题。
文章来源:教师博雅